【仲夏夜之梦】总有一束光穿破黎黑的长夜

大学毕业后我没有选择立即找工作，而是到了一座偏僻的山村教学。我喜欢被大自然环抱的地方，也喜欢和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打交道。

而今当我再次来到这里，看到爬满蜘蛛网的土坯教室早已人去楼空，曾经的那些回忆竟像飞絮一般涌上来，遮盖了我流泪的眼眶。

山东头的草依旧茂密，春风拂过低垂的杨柳，轻轻抚摸着那块皲裂的石碑。晨光懒散地洒过来，打在石碑的方形照片上，我才看到她笑如桃花的模样。

她叫春花，很庸俗的一个名字。就像所有山里的孩子一样，名字没有别的寓意，仅仅是一个代号。

春花的家庭条件并不好，学费常常要拖很长时间才交齐。当然，她的学习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，每次考试都能稳居前三名。四年级时，春花的爸爸不幸患了癌症。从此，家里的生计全都压在了妈妈的肩上。

夏天特别热的时候，春花就要跟着妈妈下地除草，直到夕阳下山才从地里疲惫地赶回家。爸爸的医药费很昂贵，一天要花几十元。为了照顾爸爸，妈妈没有出去找过工作，只是干点农活，赚些零钱贴补家用。除了平时上课之外，春花大多数时间都去村外的集镇上捡垃圾，卖了钱马上交给妈妈。有时她也会存些私房钱，每隔一段时间给爸爸买些奶粉改善生活。

在春花四年级升五年级的那个夏天，爸爸突然把她叫到床边，很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，梗咽了很久迟迟没有说出话。她看着爸爸的泪在眼眶盈盈还休，最后“啪”的一声打湿了被褥。

爸爸很心疼地说：“花儿，爸爸走后你和妈妈就出村子吧，让妈妈给你找个新爸爸，你去更好的学校上学，好不好？”

春花嚎啕大哭，很不舍地说：“爸爸，我不要你走，春花就只有你一个爸爸，你走了我不会再认任何人当爸爸……”

那天，夕阳如血般红艳。春花和妈妈下地干农活，等回来时爸爸已经上吊死了。他给妈妈留了一封信，春花没有看见，但是当她看到最坚强的妈妈突然掉了泪时，小小的春花也跟着大哭起来。她知道爸爸真的走了，而且再也回不来了。

爸爸的葬礼办得很简单，几乎只有春花和妈妈在一旁守灵，村里很少有人来他们家吊唁，大家只是站在一旁看热闹。在小村子里一直流传一个说法，若一个家中男丁不在了，整个家也就彻底败落了。所以，他们不来吊唁，只是不想“浪费感情和钱财”。

妈妈把全部的积蓄都拿了出来，找人打了一口棺材，又买来了一件新的寿衣。日落西山时，娘俩跟着抬棺材的劳力一块来到安葬爸爸的坟地，亲眼看着土一层一层的埋上。

没有爸爸的世界很黑暗，房子里也变得空荡荡的。春花每次放学回到家中，看到她给爸爸买的奶粉从没有打开过时，心里就会挤出热泪来。她很想爸爸，然而爸爸再也回不来了。

半年后，妈妈带着春花改嫁到了一个并不富裕的家中。她有了新的爸爸，也有了五个哥哥。新爸爸对春花很好，每次有了好吃的总会给她留一点，当然也不曾少了她五个哥哥的。为了能让六个孩子都上起学，新爸爸出了大山去外面的城市干建筑。他一点也不怕累，夏天顶着烈日在高楼上搬砖，冬天冒着雪花在工地上抬钢筋。

渐渐地，春花爱上了这个家，也爱上了一直让着她宠着她的亲人们。时间过得飞快，转眼间五个哥哥都考上了大学，小春花也正面临初中升高中的压力。然而，又一场灾难突然袭来，让原本温馨浪漫的家陷入低谷。

新爸爸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，如今下半身瘫痪，再也无法外出打工了。那天下午，她看着一群人抬着新爸爸从村东头急急忙忙地来到家中。新爸爸被子上全是血，很红，就像每个黄昏的晚霞。她禁不住大声哭了出来，趴在新爸爸的身边抽泣着说：“爸爸，爸爸你醒醒……”

当天晚上，妈妈没有伺候爸爸吃饭，而是一个人坐在电灯下很认真地看着春花。她很严肃地问春花：“花儿，你跟着妈妈走吗？明天咱们就离开这座山村，再也不回来了。”

“妈妈，为什么要离开？爸爸如今瘫痪了，我们应该照顾他才是！”

“花儿，他又不是你的亲爸爸，你的亲爸爸已经死了，你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。”

“妈妈，爸爸死了之后，新爸爸对我最好，我已经把他当做我的亲爸爸了。妈妈，咱们不要走好不好，一起留下来照顾爸爸。”

妈妈沉默了很大一会，又抬起头看了一眼转过身独自流泪的新爸爸，突然很坚定地说：“花儿，你不走妈妈不逼你，但是这个家已经完了。”

第二天天微亮，当春花醒来的时候，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收拾好行李早早离开了。房间里空荡荡的，新爸爸泪眼朦胧的看着春花，憋了很久才问她：“花儿，你怎么不走？跟着爸爸会很苦的，你也跟着妈妈走吧。”

春花一边哭一边拉着新爸爸的手，很伤心地说：“爸爸，妈妈走了，接下来由我照顾你。”

从那以后，春花再也不去上课了。后来我才知道，她去找过校领导，向他们提出了退学的想法。当时春花在整个初中部名列前茅，她的离开直接影响学校的升学率。校领导几经斡旋，甚至提出不让她交学费的要求，依然没有挽留住一心回家照顾爸爸的春花。

退学后，春花接替了妈妈的工作。她每天一早准时起床，伺候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吃饭，然后再去田里除草，又要到附近的集镇上帮爸爸抓药。在村子里，春花是年纪最小做农活最多的人，也是整日早出晚归，最忙碌的人。

为了给城里上大学的五个哥哥交齐学费，她平时省吃俭用，两三年来从没有买过一件新衣服，也不曾吃过一顿奢侈的饭菜。忙完地里的农活，她紧接着去集镇捡垃圾，辛辛苦苦只赚来几块钱。有时候收垃圾的商贩见她可怜，每次交易都多给她几毛钱。

春花把一毛一毛的钱存进了存钱罐里，等积攒的足够多了就拿去银行换整钱。到了秋天农活最忙碌的时候，春花天天拿着镰刀到地里割麦子，直到很晚很晚才从外面回来。新爸爸看着心疼，问她：“花儿，别干了，任它去吧。地荒了就荒了，等你哥哥毕了业一切就好了。”春花满不在乎地说：“爸爸，哥哥们上学都需要钱，如果地荒了就没法卖钱给哥哥交学费了。花儿不累，花儿等哥哥毕业那天，等他们来养咱们。”

春花家一共三亩地，别人家两三天就干完的活，春花要干上一个星期。邻居们心疼她，有时替她扛扛袋子，有时帮她割一会麦子。

不过，五个哥哥的学费很沉重，仅仅依靠卖粮食根本不够。春花去了很多次集镇，没有找到来钱又快又多的活。她很失落，也充满了伤心。

有一天，春花看到邻居家的哥哥小华买了一部手机。她从小华那里得知，原来集镇上有一个地方可以卖血，每次都能“大赚一笔”。

春花知道这条发财的路径之后，第二天就找到了小华说的那个地方。当走进卫生室时，医生让她去称下体重。春花称了称，发现太轻了，根本不适合抽血。春花充满央求地说：“叔叔，我可以的，我都能扛动一大袋麦子。”医生笑笑说：“小姑娘，如果我给你抽了血，下次你连走路都走不了了。”

第一次抽血，春花没能如愿以偿。

一个月后，她再次来到医护室。为了增加体重，春花在衣服里塞了很多铁块。没想到这次称了体重，刚刚达到抽血的标准。那天她卖了500元钱，兴高采烈地跑到银行，紧接着全部给哥哥们寄了过去。

从此，每隔一个月她来卖一次血。

春花吃的不好，有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。所以，年仅15岁的她才30斤，极度瘦弱。

每次春花抽完血，脸上都会浮现一抹煞白。医生让她喝点盐水多休息休息，她却马不停息地赶去附近的银行寄钱。她太急迫了，希望哥哥们能早点收到钱。她希望他们赶快毕业，希望整个家慢慢好起来。

有一天，春花卖完垃圾急匆匆又去卫生室抽血。这一个星期以来，她已经抽了两次了，这是第三次。这一次，医生死活不答应她的请求。他们认为，如果春花再抽下去，很有可能会贫血，进而陷入昏迷状态。然而此时哥哥们正要交书费，除了卖血她没有任何方法集到钱。

春花跪在医生面前，哭着对他说：“叔叔，就给我抽最后一次吧，抽了这次我这个月就不来了。”

医生没有拗过她，只象征性地抽了一点，却给了她一如往常的钱。拿到钱后，春花没有听医生的劝诫，揣着钱往附近的银行走去。

然而刚过了一条马路，一辆载着沙子的大货车驶过来。疲惫、虚弱的春花没来得及闪躲，就这样倒在了血泊中，整个人一身血红，怀里仍旧揣着崭新的500元钱。

听到小妹死去的信息，哥哥们马不停息地赶过来。

五个人抬着小妹的棺材，心如刀绞的在村东头墓地上下了葬。

那天，父亲把五个孩子叫到床边，一个个训斥：“三年来，你们的学费都是小妹割麦子、捡垃圾、卖血换来的。这辈子你们可以自豪地说谁都对得起，但唯独对不起小妹。她不是咱家的人，大可以跟着母亲一走了之的。但是她还是留了下来，照顾我这个半身瘫痪的老头，还要供你们上学……”

听了父亲的训斥，五个哥哥大哭起来。他们很后悔当初为何要上大学，如果有一个人辍学在家，照顾父亲和小妹，也便发生不了这样的事情了。

然而，所有的一切并没有那么多如果。春花去了，终究带着一丝微笑而走。她的五个哥哥都很有出息，而今毕了业娶了亲，给整个家族争了光。

我最后一次见春花是在她办退学手续的时候，那时她穿着一件破旧又干净的花袄，老远看到我就打招呼，笑着说：“老师不要太想我，有时间我会回来看你的。”

我笑了笑：“行，如果你想来听我的课，随时都可以。”

春花露出了阳光般的笑容：“没问题，有空我一定来。”

然而我等了很久，她始终没有来过。直到那天上课，听到有同学说春花在学校北面的十字路口出了车祸时，我竟横泪不止地哭出声来。

我承认我很坚强，但想到春花，想到她的事情，还是会禁不住的心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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